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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否也曾怀疑,那些被精细修饰过的社会模型,究竟是在揭示真相,还是在掩开一种更为本质的、无序的坍缩?

二零一一年,我坐在那座由大理石与冷杉木构筑的学院图书馆里,指尖划过韦伯与布迪厄的精装本。那时的我,笃信理论是缝补世界的最高形式。我沉溺于那些整齐划一的因果律,天真地以为只要握住了解释权的钥匙,就能在任何社会现象的废墟上重建秩序。这种智识上的优越感,本质上是一种防御机制,旨在将纷繁芜杂、且往往令人不适的真实生活拒之门外,将其转化为可供量化的数据与图标。在那个纯粹的学术纪元,权力是纸上的定义,身份是变量的标签,流动则是统计学意义上的百分比。

二零一五年,我受命前往南方一座正在经历结构性衰退的重工业小镇进行田野调查。那是一个被宏大叙事抛弃的褶皱。我在那里搜集到了第一本1980年代的工厂志,那是一种廉价的、带有酸性纸气味的记录,记载了某种曾经坚固、如今却在空气中彻底消散的集体主义幻象。当我站在那座废弃的、由于缺乏维护而呈现出某种后工业荒凉美学的冷却塔下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理论的苍白。一个曾被称作“先进劳模”的老人,在拆迁的断壁残垣间寻找他失踪的猫,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与我手中紧握的社会学访谈提纲形成了某种近乎残忍的互文。

那一刻,我意识到生活本身具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侵略性。它从不遵循任何预设的范式,它在腐烂,在生长,在那些被统计学略过的阴影里肆意蔓延。我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些关于消失的事物。那些由于旧城改造而被迫迁徙的摊贩,那些在算法压榨下逐渐原子化的外卖员,以及那些在深夜的地铁里,靠着车窗玻璃发呆的、被异化的灵魂。我开始明白,社会学不应仅仅是解构权力的手术刀,它更应是记录那些微弱呻吟的留声机。

二零一九年,我回到了高校的讲台。面对着台下一张张尚未被社会磨损的、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孔,我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割裂感。我在讲台上解构资本的逻辑,分析阶层固化的成因,而窗外就是正在加速转动的、不可逆转的社会齿轮。为了抵御这种日益严重的职业异化,我开始在深夜收听法医人类学的播客。那些关于白骨、齿痕与死亡现场的冰冷描述,反而给了我某种奇特的安全感。尸体不会说谎,正如物理意义上的死亡是唯一无法被叙事消解的终点。这种对物质性真实、对腐烂过程的着迷,逐渐渗透进了我的文字里。

我的博客,就是在这种心理景观的坍塌中诞生的。它不是为了展示某种博学,也不是为了获得某种廉价的共鸣。它是一处数字避难所,一处为了对抗意义消解而强行划定的自留地。在这里,我习惯于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精确去描绘那些不被关注的角落。我会拍摄旧城改造区里那些被遗弃的旧家具,研究它们在雨水冲刷下呈现出的霉斑纹理,因为那是时间对空间进行占领的证据。我偏爱那些长长的、缠绕着抽象名词的句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捕捉到那些瞬息万变的、关于权力与身份的复杂纠葛。

在我的书桌左角,常年放着一把磨损的牛骨折页刀。那是我在搜集旧书页、修补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断裂的工厂志时必不可少的工具。我习惯在深夜用细毛刷蘸取微量的淀粉浆糊,涂抹在那些因受潮而脆化的1982年《拖拉机厂技术月刊》边缘。浆糊干燥时发出的细微紧缩声,是我与那个消逝世界仅存的物理触连。这种对手工修复的执着,本质上是对不可逆转的熵增过程的徒劳抵抗。我深知这些纸张最终仍会化为齑粉,一如我们所处的这个被算法过度优化的界面,终将在某次未知的断裂中崩塌。

这里记录的,是那些被宏大叙事碾碎的个体切片。我不关心所谓的成功学,也不关心那些被资本包装出来的生活方式。我只关心那些在权力缝隙中艰难求存的、真实的人性回声。每一个文字都是一次实验,试图在意义的荒原上建立起某种微弱的标尺。我并不期待这些记录能够治愈谁,甚至不期待它们能被完整地理解。在这个各种符号过度膨胀、真实感却日益稀薄的环境里,这种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带有排他性的存在证明。

在这个界面之后,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那种廉价的、充满煽情色彩的救赎。只有一种克制的审视,以及对真相那份注定徒劳、却又不得不进行的追逐。文字是我的手术刀,也是我的裹尸布,它在剖开社会肌理的同时,也试图掩盖那些过于血腥的现实。我不再追求用理论去缝补世界,我只是站在废墟边,看那些碎片如何反射出最后的光亮。

深夜的校园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洒水车音乐,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出一种超现实的孤独感。我关掉台灯,指尖仍残留着淀粉浆糊干燥后的紧绷感。在这个由二进制代码构筑的虚拟空间里,我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终将成为某种赛博考古学中的残片。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崩塌发生的那一刻,我曾确凿地凝视过那些流动的影迹。